逸言

苍老与隐居以及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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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拉斯在《情人》里劈头就是这么一段话:“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人的沧桑如年代悠远的古董一般让人怀念,如侵蚀后的青铜器斑驳的美。每位老人都是讲不完的长篇故事,刻在皱纹里的是曾经拥有的回忆。似乎什么都经历过,似乎什么都未曾经历得完全,孤独与衰老慢慢侵袭而来,正如皱纹慢慢爬上额头。时光开始变得急促,可惜步子越发的蹒跚,再也无法追赶光阴的影子了。这或许是一种无奈;然而,真正的苍老总是懂得生命的哲理,毋须哀叹这不可追回的韶光。沧桑的历练足以让老人在回忆中度过另一个鲜活的生命。这是一种睿智。这种睿智仿佛一把金刚刀,岁月之美如钻石一般被切割出来,拥有那玲珑剔透的切面,折射出璀璨的辉光。

然而,面对苍老,我总不免低低咏叹:
你饱经沧桑的双眼,
为何总饱含着忧伤的泪水?

想到人的日渐衰老,我总是无法抑制地哀伤。“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李商隐的一句诗,道尽了这其中的无奈,甚至是凄楚。或许,自私的人们总是可以欣赏别人备受摧残的面容,却无法容忍自己的老去,最后走向阴冷的坟墓。对苍老的诵咏,就变成一曲对凄美的哀歌了。

“不要老去!”我在心里呐喊。可是,我终究是要老去的。

其实,我已经老了。我变得渴望隐居的生活。我变得害怕喧嚣,甚至不愿有太多感情的牵绊。这是否是衰老的征兆?

我的厌世之情,或许源于我执著于醉意孤独?我的思想没有任何人能够理解,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理解我自己。或许,无所不知的全能的神是一个例外,可是,作为高高在上的神灵,哪里会关注我这样一个卑微如蝼蚁一般的生命呢?更何况在这世上,神灵究竟存在与否,我仍然保持着足够谨慎的怀疑。

这是否是我渴望隐居的原因之一呢?

我从来不明白玄学的意义,但我却开始变得眷恋虚空的思索,就像卢梭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那般,思索道德与人生,抑或是自主意识地从内心识别自己,而无需那些澹妄的敌人为自己做出盖棺论定。在这个世界,我们面对的每一个人都是敌人,他们试图戴上伪装的面具,靠近我,或者疏远我。我希望逃离,无奈人生的樊笼早已锁住了我,我无法逃离,甚至我不能逃离。

这就是我渴望隐居的原因之一吧!

约翰·汤姆逊造访晚清时的中国,在广东乡村的游历中,访谒清远县的飞来寺,留下了两位僧人的存影。汤姆逊说:“和尚们隐居那里,远离尘世,他们认为什么时候能从宇宙万物中认识了抽象的自我,什么时候就会忘记存在,忘记喜怒哀乐,从而达到绝对的清静,进而修成正果——涅槃。”

若真能够隐居的我,断然做不到这样枯守住内心的寂寞与安宁。我骨子里希望自己能是一个脱俗的人,然而,我的灵魂却总是甘于在尘世中堕落。灵与肉的分离,使我彻底沦为矛盾的共同体,我始终陷入挣扎中。愈是挣扎,绳索捆缚得愈紧,这令我感到悲哀,进而是苦闷。

厨川白村在其著述《苦闷的象征》中写道:“……无非说是‘活着’这事,就是反复着这战斗的苦难。我们的生活愈不肤浅,愈深,便比照着这深,生命力愈盛,便比照着盛,这苦恼也不得不愈加其烈。在伏在心的深处的内底生活,即无意识心理的底里,是蓄积着极痛烈而且深刻的许多伤害的。一面经验着这样的苦闷,一面参与着悲惨的战斗,向人生的道路进行的时候,我们就或呻,或叫,或怨嗟,或号泣,而同时也常有自己陶醉在奏凯的欢乐和赞美的事。这发出来的声音,就是文艺。对于人生,有着极强的爱慕和执着,至于虽然负了重伤,流着血,苦闷着,悲哀着,然而放不下,忘不掉的时候,在这时候,人类发出来的诅咒,愤激,赞叹,企慕,欢呼的声音,不就是文艺么?在这样的意义上,文艺就是朝着真善美的理想,追赶向上的一路的生命的进行曲,也是进军的喇叭。响亮的闳远的那声音,有着贯天地动百世的伟力的所以就在此。”

若能在苦闷中不停地战斗,即使暴风骤雨满路荆棘,鲜血淋漓狼狈不堪,总还能印证自己的存在。战斗是一种精神,一种态度。它或许仅仅是一种象征意义,然而我们在战斗中会变得饱满而鲜活——暮然回首,我们发现,生活多么的畅快淋漓!此时,苍老其实是一种壮美;毋宁说,隐居也变成了一种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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