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言

读《被禁锢的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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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沃什在《被禁锢的头脑》中,描述了战时东欧的白色恐怖:

此时带着套马索的骑马者就会出现。那就是‘囚车’,即停在街角,用帆布遮盖着的大卡车。行人根本预见不到那里会有危险,当他们路过那个街角时,会突然感觉有一支枪顶住他。它也许会被关进集中营,或者会被推到墙下,用胶布封上嘴巴以防止他喊出反对占领国的口号,然后就被枪毙。这一切都令城市居民心惊胆战,迫使他们俯首帖耳。为了避免这种不幸,最好的办法就是足不出户。但是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必须外出挣钱,弄点供养他的妻儿老小的面包和菜汤。每到晚上,家里人就开始心绪不宁,担心父亲是否还回得来。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多年,所以人们渐渐觉得他们居住的这座城市简直就是危机四伏的原始森林,20世纪人的命运,与那些每天跟毒蛇猛兽作生死搏斗的穴居人的命运没什么两样。

没有经历过这种生活的人阅读这样的文字,仍然可以体会那种惶惶的恐怖,这种恐慌如慢性毒药一般啃啮人的心灵。与其这般在极大恐惧中担惊受怕,过着如丧家犬的生活,不知什么时候会抛尸街头或者入牢笼中受非人的折磨,真还不如扛起枪冲出战壕面对冷酷而喧嚣的枪林弹火呢。

第三章《凯特曼——伪装》描述的情景,不正是文革中诸多知识分子奉行的——美学凯特曼。同样的政治高压与知识钳制发生在同样的社会主义国家,这岂是偶然?思想正确的真理“唯一”论,已经说明了这种真理的不可信。正如奥威尔在《一九八四》借温斯顿之口说出的“所谓自由就是可以说二加二等于四的自由。承认这一点,其他一切就迎刃而解。”在真理唯一性的指导下,我们没有自由反驳老大哥的言论了,即使最蠢的傻瓜都知道这种言论的谬误。

这样的社会主义,何异于“指鹿为马”的赵高宣泄权利的恶时代呢?阅读《被禁锢的头脑》,感觉就是《一九八四》的现实版。

在第八章的219页,米沃什写道:“他们的研究对象是不同群体的居民。有产者阶级最不重要,他们由于工厂、矿山收归国有和农业改革而被剥夺了财产,不是供研究的主要对象。”

“小资产阶级——小商人和手工业工作者不应受到忽略,他们是深深扎根于民众的一股强大力量。”

然后书中以调侃方式提到什么叫“资本主义萌芽”,什么叫”资本主义复辟“,什么又叫”投机倒把者“,真是入木三分啊!

书中描绘对农民的斗争策略,可谓摸准了人性,各种隐藏的恶与自私在显微镜下纤毫毕现,他们就好像发现了病毒,却并不思考如何寻找疫苗,反而将这种病毒扩大,扩散,以期求得对他们更为广泛的利益。——“于是把农民分为‘贫农’、‘中农’、‘富农’,因为,只有利用他们之间彼此的敌对心理,打破农村的团结,才能达到目的。”——真正是四两拨千斤的高妙手段。

对付工人的手段仍然利用了人性,与对付农民的手段如出一辙:“总的来说,提出‘工人团结’的口号并不意味着可以放纵某一工厂工人的团结,因为这种团结会因选拔劳动‘突击手’而被瓦解——劳动‘突击手’就是超额完成任务者,这就会让其他工人感到有压力或力不从心。有两种手段可以影响工人们的思想:一方面激起他们的雄心壮志,一方面要求他们承受党组织所施加的压力。”

米沃什的结论是:一切都导致对人的头脑的统治。于是党的宣传手段如宗教信仰一般,以某种集体仪式,达成一种心理催眠的信仰氛围,即使心有不信者,也会被慢慢潜移默化了。于是——

这个集合体是由个体组成的,有些人虽对这一切心怀疑虑,还是说了预先规定该说的话,唱了预先规定该唱的歌;这种行为就打造出了一种群体氛围,最后自己也被这种氛围所感染。俱乐部的影响尽管带有理性的表征,但也属于群体魔术现象之列。

米沃什提到了“知识庸俗化”带来的影响,可谓猛于虎矣。

例如,简单化和庸俗化的达尔文物种起源和物竞天择理论,都已不同于达尔文以及与他争论的学者们的理论。它已被改造成社会学理论的重要部分,带有某种感情色彩了。20世纪的领袖们,例如希特勒,其知识仅仅源于科普小册子,这就可以解释他们头脑中不可思议的知识混乱。庸俗化知识的特点是:它让人感觉一切都是明明白白的,一切都是可以解释清楚的;它也令人想起在深渊之上架设吊桥的方法,沿着吊桥可以大胆地往前走,同时自欺欺人地认为:脚下没有万丈深渊,同时要记住,眼睛千万不能往深渊看——但遗憾的是,这一切都不能改变现实中存在万丈深渊的事实。

由苏联窜改的辩证唯物主义,不是别的,正是知识的双倍庸俗化。……辩证法的出发点是科学的——运用人文科学方面,主要在于根据一时的需要,将人文科学任意改造为它想建立的学说。——人类历史的数世纪,充满了成千上万的复杂事件,结果只用几个术语就高度概括了。毫无疑问,将过去和当代的历史作为阶级斗争的表现来进行分析,比将历史展示为那些王公贵族和国王彼此之间的私下争斗胡闹更接近真理。正是因为这种分析更接近真理,它也就更加危险:这种分析给人一种完满知识的错误,似乎能对每个问题作出回答,然而这种回答实际上只是在转着圈儿地重复几种套话,什么也解释不了,同时还让人得到表面的满足。对此还得附加一点,即借助唯物主义(例如”物质不灭“的理论)将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结合起来,而我们就会看到,当斯大林出现在我们这个星球自有生命以来的历史顶点之时,整个圆就奇妙而又合逻辑地画成了。

如下这一段达到了反讽的巅峰,却又如此合情合理:

有一种昆虫,会将自己的毒刺戳进其他科属的毛毛虫体内,并注入毒素,那些体内被注入了毒素的毛毛虫虽然还活着却已经瘫痪不能动了。这些昆虫——投毒者,就在那些毛毛虫体内产卵,于是毛毛虫的身体就变成了这些昆虫幼虫的食物储藏室。同样的,在人民民主国家,人们的头脑里也被注入了麻醉剂——那就是辩证唯物主义,虽说马克思和恩格斯从未设想过他们的学说会被如此利用。当人们的大脑被麻醉了以后,斯大林主义的解释就在他们的大脑中产卵:“既然你已经是个马克思主义者,”他们对这位患者说,“那你就必须是斯大林主义者;因为没有斯大林主义,就没有马克思主义。

哈,没有斯大林主义,就没有马克思主义。这是辩证唯物主义存在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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