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偶然的时间图形
时间是一幅充满神秘暗含玄奥的几何图形。点与线的纷繁组合,凸显宇宙的奥秘,然而,无知的我们却无法将其解密。时间无意作弄我们,我们却自主地愿意接受时间对我们的安排,心甘情愿沦为奴隶。时间冷冰冰地俯瞰这个世界,看到蚁群在他的几何世界中,因为某种偶然发生碰撞,上演的那些喜怒哀乐的话剧,颇为有趣,他却始终不曾流露一丝笑容。冷酷是他成为神诋的唯一标志。
就是在错综复杂的几何图形中的某一点,我阅读博尔赫斯《叛徒和英雄的主题》。不错,我阅读到这一句:“……认为有一种隐秘的时间形式,有一种重复出现的线条图形。”这启发我对时间的遐想。此时,窗外正有一片秋叶缓缓落下,或许具有离去的悲哀,或许充满皈依大地的喜悦,而作为人,其实并不知晓落叶的心情,正如我们不知道时间的规则。就在这一点,我的爱人是否正轻轻发出细微如雨点滴入大海一般的叹息呢?她在想些什么?如果我们心有灵犀,在我的心弦被时间的神秘所触动的时候,她敏感的心弦是否发生共鸣?我和她在空间上分处两个不同的点,就像在一张白纸上描绘的分处两端的点,对折起来,两点产生了奇妙的重叠。时间的魔力可以让空间的不同点产生交汇。也许在下一刻,我们的心绪产生了不可避免的分岔,然而在时间的几何图形中,我们是重叠的。即使面对整个苍穹,虽然时间描绘出不同的景色,例如黄昏的惨白与朝晨的绚烂,在不同的空间之上,每个人物的姿态万千各异,却在时间的几何图形上交汇为同一个点。每一个点都想要挤占这无限小的空间,一个不可计算面积的点的空间,于是,我们的行为产生了碰撞,于是,产生了偶然。
《不朽》中的阿涅丝从日内瓦返回巴黎,因为偶然情绪的波动,她将车驶离喧嚣的高速公路,拐入阒静而更为曲折的普通公路。时间在这一刻发生了变形(不错,它依然遵循自己的轨迹而行)。同样因为偶然情绪的波动,无名少女无声地坐在这条公路上,企图寻求猛烈的碰撞,期望在刹那之间脱离生的苦海,即使这种脱离如火焰一般的灼热。她将头低低地俯下,将孱弱的背对着即将驶来的汽车。究竟是谁将驶来,完成这激烈的一撞呢?少女无从期待,也无法强加安排。死亡的道路是相同的,与谋杀的人没有半点关系。何况,谋杀者不是她自己吗?
时间仍然按照自己的轨迹而行进,然而空间中各个点急速地向同一个目的地冲刺,却让时间产生了感觉的变形。阿涅丝躲过了求死的少女脆弱的身躯,却没能躲过这种变形产生的离心力,车滑出公路,将她送上了死亡的不归路。少女茫然地站起身,身边是汽车燃烧的火焰,她像幽灵一般缓缓走向远方。她依旧还要在这苦海中浮沉,却将阿涅丝带入了本该她期待的幻妙的梦境(何尝又不是阿涅丝期待的呢?)。
偶然的力量其实在时间的几何图形中,不过是在同一点的面积上不同点的挣扎与斗争,呈现不同的面目。偶然的形状是点,时间是点的组合,无限的点的组合。
写于2010年9月28日
二 时间的长度
时间在等待中的长度远甚于行走,二者的区别就好似森林中虎与虫豸的天差地别。事实上,时间的长度完全相等,分毫不差,甚至比帕格尼尼的小提琴弦声更为精确。也就是说,当我在街头的咖啡馆里寂寞地等着我要等的人时,等待的时间与我要等待的人来到咖啡馆与我相逢的时间完全吻合,二者节拍完全一致。可是,时间给与二人的感受为何完全不同?等待漫长,而行者匆匆。时间的飞矢似乎在某一刻出现了分叉,就好似树林中小径的分叉,即使目的地都在莽林中第二道山梁下林中唯一具有琥珀斑纹的白桦树,可是一条路径陡直,另一条则曲折迂回。又好似箭矢的飞行因为某种力的作用,逐渐开始偏离了预定的轨道,一支依旧在空中翱翔,另一支则“嗖”的一声钻进了水里,因为阻力的不同,开始了不同的流逝的速度。
当我啜饮着苦涩的黑咖啡时,如果此时侍者递给我一本饶有趣味的书籍,时光之箭又开始加速了,其快如流星,拖曳着的光芒之尾其实是高速中与大气摩擦产生的光与热。这是一个矛盾的世界!本质上时光的流逝仍然如太空一般静谧,可是由于我沉浸于书的妙趣横生,时光的匆匆就好似太空中高速旋转的地球,而居于地球上的我们却感受不到。不觉之间,等我抬起头,我要等待的人已经坐在咖啡座的一旁,正好整以暇地品着咖啡的苦涩,优雅地看着窗外的风景。
让时间再回退一些,让侍者将我手里的书籍抽走,回归最初枯坐的状态。地球好似突然停止了旋转,我止不住一阵眩晕,之后的默默等待,如在等待花开叶落,漫长却没有细节。
等待的人的默默枯坐,与被等待之人的急急行走,仿佛是遵循不同时间法则的两个世界。在前一个世界里,一瞬等于永恒,花的开谢抵得上宇宙的一生。而在后一个世界里,没有亘古的不朽,花还未开,就已经凋谢了。将这两个世界——静止的和运动的——互不干扰地放在一起,就像两条平行线。不,它们并非直线,而是具有微不可察——微不可察到无论在任何一段距离,我们看到的都是直线——的弧度。一条向左,一条向右,不断向着无限延伸。或许到某个时刻,这两条线会屈伸回来,然后又经过永恒的等待,线条终于交叉缠绕,但我们却绝无看到的可能。可是,当那本饶有趣味的书籍出现时,事情发生了变化,两条线之间搁上了相通的第三条线,不必等待永恒,两个独立的世界被打开了尘封的通道,然后,慢慢的,慢慢的,静止的开始缓缓运动,运动的开始缓缓减慢,最后开始了同速的运转。于是,时间的长度重又归为统一了。
写于2008年10月14日